北极

【风起天阑】城中明月

  从天阑城的南门进去,向西走,就是菜市口。

  菜市口向来热闹,今日尤甚——一桩“花案”的主角在今天被处决。

  他去买菜,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流挤的脸又红又烫,差点呼吸不过来。

  周围的声音纷乱嘈杂,不乏几声叹息。

  也是,谁能无动于衷呢?

  他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回身看了看被人群包围的刑台上,那个有点纤弱单薄人影,那个用一根琴弦结束了打到自己流产的丈夫的生命,又用一瓶砒霜灭了自己亲戚满门的姑娘。

  姑娘的头发梳的齐整,站的端正,不显狼狈,他眯了眯眼,看不出更多细节,和几天前披头散发,衣服凌乱,被自己亲戚们和丈夫五花大绑,拽衣扯发从藏身的小茅屋一路拖回“家”里的狼狈迥然不同。

  那个时候她脸上的泪,血和泥土一起混合着滴在路上,行人们无视了她求救似的眼神,却又默契避开了地上的血洼。

  没人能救下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妾的命运。

  从她被亲戚家强压着画押的那一刻,她的生死自由就从理法层面不再属于自己。

  他叹了口气,不再旁观,转身回家。

  世事皆有规则,有规则才有秩序,有秩序才有安定,至于那些被规则误伤,碾压了骨血的人没有地方可以申冤。

  如果谢婉还活着,这位姑娘的结局也许会不一样吧。

  她会一杆长枪把坏人扫退,竖着柳眉把他们骂出十里长街,接着喝退旁观的人群,然后再蹲下身,从甲胄里掏出手帕,先细细擦干净姑娘的脸庞,再包扎好她的伤口,理好她的头发衣服,把姑娘的体面和尊严还给她。

  她会力排众议,为无处可去的姑娘在守城军的后厨找一份活儿,从此自食其力,不受掣肘。

  至于外面的非言非语,理法争论则被她一力担下。

  因为现在守军后厨的李大娘就是这么被谢婉救下来的。

  他认识的人很多,皎皎如明月的只有这一个。

  他是天阑城乏善可陈的守夜人,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会在守夜的时候特意路过谢婉会带队巡逻的地方。

  偶遇的多了,谢婉见到他也会笑着打个招呼,火光闪烁下的她格外明媚,轻而易举灼了人的眼。

  他站在天阑城的夜里,贪望那一轮明月。

  他知道她与当街纵马的权贵争执时的愤怒,知道她被宵小造谣时的疲惫,知道她看到门口被百姓送的新鲜蔬菜时的开心,知道她在道义与现实产生分歧时的迷茫。

  他从不去刻意打听她的生活,只是在一些巧遇和他人的言语里收藏一些关于她的片段。

  这些,一点一滴汇聚起来陪伴着他工作的日日夜夜。

  一起守夜的同伴知道他的心事,有时也会揶揄着问他到底有多喜欢他,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却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只是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就是一种温暖,一种幸福。

  他不是不想更近一步,在她的心底留下一丝除了“那个经常遇见的守夜人”以外的印象,却怕靠的太近,被她身上的光亮照出身上改不掉的瑕疵,他太怕从谢婉的眼里看到厌恶。

  他是矛盾而胆怯的。

  所以十五年了,他依旧是谢婉眼里有些眼熟的守夜人。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挺好,他会在天澜城里守着夜慢慢变老,谢婉会在合适的时机遇到合适的人,拥有天下最幸福美满的家庭。如果她没有嫁人,也许会在休致后带着她的长枪行走天涯,成为江湖里年纪最潇洒豪迈,年纪最大的女侠。

  可老天爷总喜欢开玩笑。

  七月,夏蝉停止了鸣叫,天阑城里的气氛紧张而凝固,南方的白炎军势如破竹,不日将兵临城下的消息捏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富庶人家开始悄悄转移,有些条件的人家也开始屯水屯粮,家无余财的人反而一身轻松,生与死都没有什么牵挂。

  那个时候他很难碰见谢婉了,有时候碰到她,也是步履匆匆,神情严肃的模样。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谢婉。

  再遇见时,就是城破的那一夜。

  他避开被谢婉特地派遣过来疏散百姓的军队,往火光冲天,厮杀声音最响的城墙赶。

  残月下城池惨淡,到处都是尸体,他的月亮正站在城墙上,白炎军将她包围,她身上都是血,借着长枪勉强站立。

  他拼尽全力往那里赶,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城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眼里的谢婉突然绽放出一个摇曳如风中玫瑰的笑,在眼中的轻蔑尚未消散时凋零。

  他终于赶到了城墙边,却只看到被高悬着的谢婉的头颅。

  天阑城失去了它的守护者,彻底暴露在侵略者的刀刃下。

  不过刀刃的主人明显对滥杀无辜没有什么兴趣,在血腥清洗了城里的反对势力后,便如同魇食的花豹一样惫懒起来。

  连城破时送死般往城墙跑,收敛谢婉遗骨的他也捡了条命回来。

  当时那个眉如刀裁,渊渟岳峙的男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你们大人物之间的事,我不懂,可谢将军对天阑城有恩,我父母跟我讲有恩报恩,谢将军这样的人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讲这话时他的脖子上架着好几把刀子,刀子上有很多人的血,还有一些被勾出来的破碎的皮肉。

  刀在他的脖子上划出血痕,他却不管,用手帕一点点擦净谢婉脸上的血迹,把散在前面的发丝一缕缕勾回耳后,动作虔诚如擦拭佛像。

  男子看着这一幕沉默了。

  他最后带回了谢婉的部分遗骨,除了头颅。

  他按照谢婉的喜好把她葬在了南余山的北面——那里可以看见整个天阑城。

  至于他,依旧是一位守夜人。只是后来他无数次看着深夜里寂静无声的城池,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月亮。

  

  【完】

  

  歌名:风起天阑

  原唱: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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